一直以来,那条破旧的热闹的甚至是拥挤的街道,总会在我的记忆里忽而浮现。依旧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尘土味道,人声嘈杂唾沫横飞,头顶上依旧是1983年的太阳,温暖,安详,是那种丝丝入扣的关怀和微温。
那时候我真的太小,柔柔弱弱的一只小猫,温顺地搭在爸妈的肘弯或挂在他们的手边。分明是暖暖的日子,怎么永远都透着些许微薄凉意。里三层外三层,小猫被裹成一团圆球——脆弱的体质永远徘徊于吹弹即破的状态,这大概始于很久之前,并且似乎是一年四季。
那时的日子亦是笑眯眯的,像那个年代的老百姓,朴实,随和,宽容大度,荠籽一样卑微的性命埋没于红尘深处黯淡的尘埃里,从来没有丰腴美食的滋养,朴素清淡的菜根和热汤,照旧培育出一团胖乎乎暖融融的和美气象。
很多时候,我会在记忆里摸索着回到那条亲切而老旧的街道,它一直在我的回忆里,不曾老去。比如这个深秋,它和我身边的任何一条街道没有什么不同,在一夜间铺满了脆薄的黄叶,一阵风掠过,悉悉簌簌,跑着跳着迎向你的脚步。那些单薄、细碎的节奏,在耳边窸窣不停。
爸爸和我的身影,在一早的晨曦里隐现,披挂着露水的剔透的光芒。他一手提着菜篮,一手牵着我,早早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年轻的歌声就在刚刚醒来的小街上轻轻飘荡。如果是冬天,走出门去,偶或可见天边悬挂一弯淡淡瘦月,羞涩,纤弱。像这个早晨遗漏的半边清浅的残梦。我是不大喜欢早起的,但是他许诺给我很多和妈妈一起出去时不可能得到的美味和好看的连环画,我常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头来和他讨价还价,唇齿间一番咕咕哝哝的拉锯战之后双方达成一致,我这才极有气概地被子一掀,无比兴奋地从温暖的床上一跃而起。
我还记得那条温柔的小街,曾经睡意朦胧地躺在这座城市的一角。它的身体内部有许多隐匿的欢乐等待着唤醒。我那么小,全然没有现在这许多虚荣之心,亦不懂附庸风雅。只是以一颗灼热的赤子之心,纯粹地爱上人世间另外一条原本陌生的同样赤诚而珍贵的生命。那么多鸟兽虫鱼,坦然面对自己被选择或淘汰的命运。无事者一般泰然自若自得其乐,照旧啁啾不停,照旧在透明的鱼缸里自在地遨游,也许一小片叶子一小汪水就会让它们寻见天堂。我至今觉得在这件事上一只鸟一尾鱼要远远比人类更具深邃的大智慧。
一只鸟清脆悦耳的招呼使我的腿立地生根,再也挪不动步子,像一个早熟的男孩渴望一场青涩的恋爱般期待着一只鸟与我同归,就此栖息在我的生活里。那是一只体积不太庞大的黄色的小鸟,希望它原谅我事隔多年已记不起它清秀的面容。小小的一只,却有着和它的身体极不成比例的宏亮嗓音。它的蓦然出现打破了爸和我事先达成的君子协议的宁静。我看看鸟,又看看爸。当我第三次将目光从鸟的鸣叫里转移向爸,它便属于我了。爸的慈爱,是最澄澈的阳光,穿越岁月的风雨尘埃,无声地照耀在我生命的每一段路途——无论平坦顺利抑或泥泞难行。卖鸟的老人小心将它交到我手里,它轻柔的羽毛瞬间触动一个孩子柔软的内心。爱怜,呵护,珍惜,这些抽象的词语落实为一朵又轻又柔的羽毛,轻轻覆盖在一个孩子稚嫩的微笑的心上。
在小街的中间段落向右轻轻一个转身,再走出去几百米,就是一个四岁孩子眼里无比庞大而繁杂的农贸市场。市场入口的左侧,摆满了一张张湿乎乎粘渍渍的肉案,右边则是无数抱朴见素的青菜快活罗列,像无数出没乡间的皮肤黝黑的小童,笑嘻嘻的,健康活泼,心无城府。小贩的吆喝混杂着各色买主讨价还价的嘀嘀咕咕在其间穿插起伏,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辰光就在这些水灵灵的青菜中肉贩的磨刀霍霍中不易察觉地流过去了。我的手紧紧攥在爸爸宽厚温暖的掌心里,一双眼睛东张西望,却并不留意那些小贩嘴里蹦出来的数字和价码。真的,我到底都留意了些什么,那些曾在我身侧鱼一样游来游去的人,他们的衣着和容貌都已在我的记忆里荡然无存,只留下那些透明的气泡,失去颜色和声响,在我目光的深处,偶尔升起又寂寂破灭。我往往像一个失忆又失聪的人,茫然站在记忆的街巷里,身边人潮汹涌,寂然无声。我独自被扔在红尘之外,不知所措,万分惊慌。那些尘嚣泛起的喧嚷,透明的清晨,混沌的正午,洇着红晕的黄昏,那些浩荡的热闹而忧寂的时光,乘着一阵去向不明的风,划过记忆这株昏昏睡着的老树,将抵达哪一个人欲明犹昧的内心深处?
这条小街的转角,有一家熟食店。小时候我一年到头都是傻兮兮的没心没肺的馋鬼模样,却独独感动于冬日里这间店内从窗外投射进来的缕缕阳光。那些渐次舞动轮转的光柱,像一条条琴弦,轻轻拨响我关于整个冬天的记忆。
街上寒风涌动,有人吃力地推开迎风的门,再掀开门后那一条沉重厚实的棉门帘。裹挟一股凛冽的寒气,微微喘吁着进来。一些细小结实的白色晶状体就粘附在那些寒意浸透的日子里,还有些就在上了年纪的男人的须发间秘密潜伏下来。店内一派春归地暖的繁荣景象。几个女店员有序地忙碌着,不说话,手下的活儿却十分麻利,甚至似乎有着某种默契的节奏。其中一个体态肥硕的上了年纪的老女人有着一张红通通的脸,在这种寒冷的日子里却不觉丑陋,但见和暖。店外的寒风和她们无关,这个肃杀的季节和她们无关。那一溜亮着小小灯盏的玻璃橱里排列着好多暖人肠胃的美味诱惑,朦胧的灯光下,像一溜排开的暖梦。橱外很多人,却不嘈杂。店内的顾客也一色低而缓的语气,像是梦中一场纷乱飘散的呓语。在冬日硬而冷的框架里铺陈出氤氲着白色雾气的柔而暖的氛围。有像我一般的小孩紧拉着大人的手,在洁净的玻璃橱外踮起脚尖急巴巴地指指点点,不时发表个人意见。
这家店的生意还好,面积不大,却布置得简单而整洁。不过七八张圆桌,上面铺着一色的白餐布,有一些顾客喜欢在这里喝上几杯小酒,啃上几块骨头,不疾不徐,悠然打发掉一个上午的时光。外面是熙攘的人流刺骨的寒流。仅仅隔着一扇窗,却隔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窗里窗外,各自品咂自己的处境和况味。
如今的我益发怀念那些朴素的肉食,热乎乎被店员托在手里递出来,外面包装着如今很难寻见的黄色草纸。有人叫它“马粪纸”。我一直不太明白这种纸和马粪之间究竟有怎样曲折暧昧的瓜葛,但是我喜欢将鼻子贴上去时轻轻溢出来的淡淡的甜香味儿,散发着怡人的暖。油渍常会洇过来,亮汪汪的一块,透着小门小户朴实的欢喜。
一张临窗的桌上,红脸膛的老汉叭哒叭哒地咂着自己的酒,一只黄色的小狗趴在桌上,在一小堆零碎的骨肉间,歪着头有滋有味地又啃又嚼。它是那么弱小又是那么乖巧,让人徒生爱怜。老汉不时笑着抚一下它的短毛,那神情像极了满怀骄傲和疼爱的慈父。
外面风正猛烈,阳光却毫不吝惜地泼洒在这张陈旧的木桌前。小狗就蹲踞在一张黄色的马粪纸上,不时轻轻晃动它的小小尾巴。看得出,和主人一样,此刻的它,快乐而满足。寒风和阳光,陈旧和明亮,一些对立的事物如此亲近而清晰地呈现在我孩时的眼眸前,它们因为真实而更像一场梦境。
爸爸俯下身来问我想吃什么。我已是这里的常客,我知道在那些玻璃柜子下面都睡着哪些颜色和味道的暖梦,只需一点点,它们就足以填饱我饥饿而虚空的肚肠。“松仁小肚吧”。我眨了眨眼睛。
爸爸从不食言,回家的路上,买给我一副做成扑克模样的连环画。其中有一本《小海豚的故事》。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它好不高兴。既然好,为什么还不高兴?我格外懵懂。
那只叫人疼惜的黄色小鸟并不曾情愿领受我一番深厚情谊,它乘我不备之际抖抖翅膀一昂头飞往天际。一朵白云一束阳光就轻易将它隐藏。它的离去如此匆忙,甚至还不曾在我头上盘旋一周。我没有懊恼,只有惆怅。我不知它此去会飞往何处,不知道它能否找到自己早已迷途的家。爸拍拍我的头说,没关系,就当作你做善事放生好啦。
我最终高兴起来,忘记了这些小小疑惑与担忧。我闻到了松仁小肚的香味,在风中,隐隐送达我的鼻孔和肠胃。那一条小街,伴着沙沙的脚步声就在我身后渐渐蜿蜒远去。那时的它和我一样没有料到,多年后,它将退缩到时间的深处。有一个在梦里行走的孩子,从此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