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龙王庙 清凉、成熟的秋风渐起时,我上学了。那年我六岁,挎一只哥哥用过的黄书包, 哼着“小小孩儿郎骑马上学堂”,告别了混沌无知撒娇耍赖的幼儿生活,开始睁大好奇的眼睛看世界。 学校设在古云河岸边的龙王庙,它占地100余亩,庙里有龙王殿、禹王殿、水明楼、戏楼、蝗神庙大小庙宇几十座,组成十几所曲折回环的院落,绿瓦红墙、苍松翠柏,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我的教室在禹王殿后面和尚的卧室里,右边是后花园,下课铃一响,我跟几位同学就攀上后花园里用太湖石砌成的假上山玩耍。教室后边是水明楼,它耸立在河岸上,一面临河三面环山,像颗明珠嵌在画中。河水从东流到楼下,在这里南北分流。站在楼上,但见古云河碧波粼粼,如青龙漫舞,在水明楼下则直如利剑,避开连绵的土山,像巧夺天工的山水屏风,在朝曦晚霞中变化着奇妙的色彩。夏天楼上凉风嗖嗖,是睡午觉的好地方。 我的第一个老师叫吴恒秀,她中等个子,瘦瘦的脸庞掩在乌黑的长发里,嘴唇有点翘,像在时时笑着。她上第一堂课是教我们念"毛主席万岁"她念的很虔诚很动情,我们就拉着长调跟着念。可能是因为我上学前就会背许多诗词认得不少字,并且是小伙们的头头,吴老师让我当班长,让我领读课文,提问时也总是提我。吴老师上课很认真,很严肃,调皮的同学也怕她,背后也悄悄说她坏话,叫她“吴豁子”(因为她翘嘴唇)。有一回班上检举"坏人坏事",一个姓刘的同学说他的同位上做小动作,同位立刻反击,说这个姓刘的在x x家里见吴老师的相片时说:这不是吴豁子吗?同学们都笑起来了,我为吴老师挨骂感到难过,同时想,姓刘的一定会挨训。但吴老师的脸红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没有训他,以后也没找他算账。那个同学也不再叫吴老师外号了。 那时学校常开会,批判会,誓师会,表扬会等,一般都是老师和高年级同学发言,不知吴老师是为了给班上争名誉还是有意锻炼我,也要我上去发言,我还没有上过作文课,她就写好稿子,教我认识生字后就上台照本宣科地念,这种发言锻炼了我的胆量,也提高了表达能力。 刚上学时,早晨总是迷迷糊糊地赖在床上不起,母亲喊叫半天连拉带拽才起来,路上常常遇到同学刘来一边哭骂一边走,手里拿块干粮,不时放在嘴里啃一口。它也是不愿起床,让妈妈给打起来,走到校门口,干粮吃完了,哭声也停。 年不懂得审美,但学校幽静的环境、壮丽的建筑、葱郁的大树以及许多优美的传说,却对我有很大的诱惑力。夏天黎明雨后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树根下寻蝉,冬夜打着手电在翘檐下照麻雀,然后倒上煤油用火点着看它扑愣愣燃烧着飞向天空;剥开岁月尘封的壁画,欣赏老龙王张牙舞瓜的怪相;或在乱砖碎瓦间和墙缝里战兢兢地追捕“小龙”,这是最富刺激的游戏,庙里草深墙破,隐藏着不少蛇,大人说它们都是小龙。万万动不得,有人因为打死一条蛇,眼睛瞎。大人说是越玄乎,我越想看个究竟,但找了好久也没见到“小龙”。院子里有许多石碑,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乾隆题写的御碑了,他高一丈,碑顶有一个小坑,是金雀窝,传说一只金雀住在这儿,夜里发出万道金光,有一天夏天,南方蛮子在河里洗澡,看到金光后,把金雀偷跑了。每次看到金雀窝,我都暗骂南方蛮子。 解放前,龙王庙香火旺盛,庙里的和尚有45顷土地,解放后,和尚跑的跑了,还俗的还俗了,传说老和尚逃跑时,在庙里埋了许多财宝,因此,院子常常被人刨得一个坑一个坑的,但没听说过谁得过什么宝。 学校外面和河对岸是挖河堆积起来的60多米高土山,山上长满果树、野草和山枣,它是我和同乡们放学后捉迷藏,抓特务,打坷垃仗的"战场",我们在上面玩得疯疯颠颠,连饭也忘了吃,直到大人在山下大声唤时才散去。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游戏还是那样迷人,那样适合孩子的天性,比如今独处一室只知道看电视的孩子不知要快乐多少倍。秋天果子熟了,土山对我们的诱惑就更加强烈了,但这时看过书的人也就禁止我们上山了。东面土山看果树的人叫刘贤银,60来岁,瘦瘦小小,光杆一个,整日住在土山上的小草屋里,据说夜里常常有小鬼和他作伴,这使我们对他凭空生出几分惧怕,平时很少去他那里玩,果子熟时才偷偷去摘果子吃。一天中午,小伙伴为华偷桃子被发现,逃跑时摔在一个大沟,刘贤银追上他,为华以为这次免不了一顿毒打,但刘贤银并没有打他,而是扶他起来,看摔伤没有,并送他一些桃子。河对岸的看林人叫刘甲,当过过国民党兵,看过风水,脾气很暴躁。我们都叫他"狗刘甲"。冬天教室里冷得坐不住人,大家去山上捡枯枝烤火取暖,六甲不让捡,有一回,几个同学去偷偷捡,刘甲看见了,就追过来,同学们立刻四散逃跑,黑宝跑得慢了,被刘甲打了一顿。黑宝是独子,从小娇生惯养,这次连惊带吓竟大病一场。 黑宝比我大一岁,和我同级不同班,她穿一件厚厚的蓝棉袄,戴一顶紫色人造革皮帽,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们两个住一条街,上学放学常常在一块。我下课晚了,他就在窗外探头探脑得等。 龙王庙不仅是一个梦,是一部故事书,还是一首叫向乐,它的主旋律是琅琅的书声和悦耳的钟声,但有时里面也会掺杂一些不谐和音。“文革”开始后,批倒斗臭的口号声充斥院内。一批批牛鬼蛇神被不断带到操场上批斗,有一天,批斗对象竟是我哥哥的朋友,高年级的同学孙国荣,孙国荣是公社第一任书记的儿子,当时只有13岁,他的罪状是反党反毛主席。孙国荣常到我家玩,他很活泼,喜欢唱歌,他帮我家推碾,高声唱“北风吹”和“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唱得很动情很好听,这样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怎么会反毛主席呢?那次批斗会后,孙国荣就不上学了。 在这些日子里,龙王庙没有了书声和钟声,她一会儿是打砸批斗混乱不堪的战场,一会儿是阴森恐怖的阎罗殿,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我惶惑了。 龙王庙的命运和共和国的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随着“文革”的深入开展,龙王庙的飞檐斗拱被敲碎,石碑被砸烂,龙王殿、水明楼等先后被拆除,不少有价值的石刻、琉璃瓦被人拿去盖猪圈,龙王庙痛苦地流血,绝望地哭泣。前几年,我回母校探望,院里仅禹王殿、蝗神庙、宋公祠等少数几座古建筑尚存,其他那些曾让几代人骄傲和自豪的古建筑物都成了废墟。据说有不少人呼吁修复龙王庙,地学专家杨连康徒步考察运河时仔细考察了龙王庙,他建议在这里建运河博物馆。但不知是财政困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些建议至今没有实现。 不管现实中的龙王庙怎样残缺破败,我心中的龙王庙却永远是完美的。 忘不了你哟,童年的龙王庙。
(作者 闫循华 原栽《山东文学》1989年第11期)
闫循华 现为齐鲁晚报品牌运营中心主任、齐鲁晚报艺术团团长、山东省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国家文化部颁发的首届“中国文化新闻奖”、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颁发的首届“刘勰文艺评论奖”以及大众新闻奖、山东青年新闻奖等奖项。并成功策划、组织“齐鲁新年音乐会”、“中国百年经典歌曲演唱会”、“山东青少年歌手大赛”、“山东青少年舞蹈大赛”、“山东省职业模特及服装设计比赛”、“泉城花灯艺术大赛”、“齐鲁晚报艺术团答谢读者全省巡回演出”、“消夏广场演唱会”、“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大型广场演出”、“齐鲁晚报地产之夜颁奖盛典”、“山东首届小剧场话剧节”等多项大型文化活动,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为丰富山东人民文化生活,繁荣山东文化事业起到重要推动作用。 曾出版文化评论集《艺海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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