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伴我行——纪念安作璋先生

2020-09-26 11:06:36 来源:  作者: 武普照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恩师安作璋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我们这些弟子们筹划的悼念活动因为“新冠疫情”怕是难以如愿了。年年肠断的哀伤,只能借助文字倾诉,祁望天国的恩师能够听到。

  自1982年跟随安老学习至今已有38个年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这漫长的时光里,恩师的教诲一直萦绕耳际。我就像一个恋家的孩子,经常到安老身边汇报、学习。自从互联网上有了博客,我把每次去拜望安老的心得都要写成一篇美美的记忆文字。值此安老仙逝周年之际,我择取其中的三篇博文与天堂的恩师共享,一起回味我们师徒的点点滴滴。

  2010年9月9日的博文给安老祝贺教师节

  今晚,细雨霏霏,我携妻儿去山东师范大学给我的老师安作璋先生祝贺教师节。文化路还在整修,去老师家的路坎坷泥泞。敲门进去,老师正在吃晚饭,我把带的礼物放在了过道一边,安老师从不在意这些。看到83岁的老师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我很高兴。童童也亲热地叫爷爷。高兴得老师执意要让童童坐下一起吃饭。我连忙说刚刚吃过,就抓紧从餐厅退出来。看到安老师的书房,童童很惊讶,因为安老师满满当当两屋子的藏书已远超我的藏书。何况这还仅仅是安老师的部分藏书。

  安老师是我的本科、硕士的导师。大一的中国古代史、大三的秦汉史、本科论文指导都是安老师。那时候安老师已是正教授。能有幸在本科阶段得到老师系统的教诲,比我幸运的同学屈指可数。那时的教授不比现在。1979年,安老师破格晋升正教授时,他是秦汉史专业国内高校唯一的正教授。是秦汉史研究会的第一任副会长。1986年,我有幸考取了安老师的硕士研究生,得以继续跟老师学习。那时候硕士招生指标极少,安老师三年招一次,每次不超三个研究生。我们那一届只招了两名。如此说来,在安门的研究生弟子中,我算是老三届。

  安老师给我和贡绍海(仅比我小一天的同届师弟)安排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读书。前四史、十三经注疏、资治通鉴、诸子集成等要求一年之内通读。老师定期让我们汇报读书心得,其实是在检查我们的读书进度。他老人家对相关古籍了然于胸,根据我们所提的问题,他或表扬或敦促。他让我们把读书时发现的问题及时写成提纲或小文章,边读书、边充实相关资料。如此以来,有可能写成论文的题目,上述古籍中的相关资料即可搜罗殆尽。这种治学方法可谓独具匠心。我后来写成的十几篇论文多是那时读书的心得。

  我公开发表的第一篇论文《秦汉守官制度考述》被安老师修改了六次,每一次都有观点的修正和资料的核实。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我学会了如何写论文,后来,我有一篇小论文一次就获通过,准许发表了。那时候,没有安老师的认可,我们不能随便投稿。说来很有意思,安老师允许投出的稿子,全部都能发表。在那个专业杂志极少的年代,我一个无名小卒的论文居然能被人大复印资料转载。细细想来,每一篇论文,都浸透了安老师的心血。

  安老师已出版两本专著《汉史初探》和《两汉与西域关系史》。他的《秦汉官制史稿》、《刘邦评传》先后于1986年、1991年获山东省社会科学优秀著作一等奖。他主编的《山东通史》1996年获山东省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老人著述等身,堪称学界的泰山北斗。

  我此次拜访恩师,也带去了我新出的两本专著《环保产业投资问题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6月)、《近现代财政思想史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5月),想想老师的辉煌,我一直不敢把这些“离经叛道”的册子拿出来。安老师看罢,连说很不错。他说你研究的环保投资可是大热门啊,你能写出东西来,很好。财政思想史还可以继续研究,你可以筹划一部多卷本的中国财政思想通史。这两本书对得起你这教授职称了。专业研究方向可以根据工作、兴趣适当调整,贡绍海现在研究人性与法学,也不错。老师的一番话,让我惴惴的心如释重负。他教会了我们如何治学,还对我们的研究方向不加限制地给予鼓励,太感动了。

  安老师对目前学界的浮躁与官本位、衙门化很反感。戏称一切都“烂”了,要尽可能抵制恶俗,做一个纯粹的教授。

  老师有一点感冒,我不敢久留,他亲自送我们到楼门口。我到车上刚要离开,安老师又让我回去,他执意要送两本书给我。说有本书里面还有我的照片。安老师给我题了字。看他按书的出版时间题写的日期,我感到很羞愧。虽然所从事的专业有变化。我应该多来看看老师。我们约好节后聚会一次,这让我充满了期待。

  时间已是9月10日,教师节到了。我衷心祝愿安老师、师母教师节快乐!

  2012年2月8日的博文给安老拜年

  2012年2月3日晚,我带着夫人、儿子去给我的老恩师安作璋先生拜年。已经85岁高龄的安老身体很好,依旧是耳聪目明,思维敏捷。我们到家时,安老正和师母陈老师共进晚餐,让我惊讶的是,餐桌上没有一个菜,每人一碗面条,里面有些许青菜。安老的这种饮食习惯由来已久,老人高寿的秘诀当与这种清淡的饮食习惯有关。老人对童童格外喜欢,每次预约去家里拜访,安老都要特意嘱咐我带上童童。这次安老执意给了童童压岁钱,起初的谈话,也是从他祖孙俩开始的。我只有在旁边聆听的份。

  童童年前期末考试得了3个优+,还得了校级三好学生。这次过年,奖励了一趟海南游。这也是过来拜年晚到的原因。安老听罢很高兴。他问童童对什么感兴趣,童童说都感兴趣。老人戏说,你这不得了,一般人搞好了能成为专家,还有一种人学贯中西、通晓古今,被称为杂家,你将来要争取做个杂家,呵呵。安老问童童平时读什么书,童童说,有三国、射雕英雄传等。安老说,读三国要学习里面的智慧、谋略、忠义。他们还讨论了三国时期各国的谋士,讨论了三曹、建安七子的诗文。最后,安老说,你10岁,我85岁,咱俩年龄加一块是95,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我还可以收你做我的研究生。童童说,到时安爷爷97岁了。安老说,没问题!老人的心态惊人的年轻。

  安老师是我的本科、硕士的导师。大一的中国古代史、大三的秦汉史、本科论文指导都是安老师。自1982年秋开始跟安老学习中国古代史,至今已有30年。我从事学术研究的基础多是安老所赐。

给安老拜年 - 武哥 - 武普照的博客

  安老和我谈话伊始,先是推荐我去读一篇文章,他说,这是中央领导第一次系统、详尽地论述历史的重要性。文化产业的发展是大势所趋。文史哲迎来了难得的发展机遇。你原来研究环保产业,又有文史的底子,这种知识结构很难得。从产业角度研究,文化产业和环保产业有相同之处,理论和方法有契合点。怎么和文史结合是个难点。网络是大发明,现在查阅资料比我们当年方便多了。网络、传媒、出版、影视、广告、文化遗产等子产业都很有发展前景。问题是内容,譬如影视,电影《鸿门宴》说刘邦和虞姬有一腿,这就有些胡闹了。基本的历史事实要尊重,有一部《大风歌》你可以看看,那个剧主要写汉文帝时期,内容发掘得不错。汉初的很多问题,我们现在还有。文化产业要发展,必须有过硬的内容,这离不开文史哲。

  我也即兴提出些想法跟安老汇报。我说,年前我整理了三篇文化产业和财税政策、文化产业投融资方面的论文,对文化产业研究也开始涉足。今年的国家社科基金选题有40多项和文化产业有关,可是我们身边的朋友对此有专门研究的几乎没有。研究文史哲的不知道怎么研究产业经济,研究经济的不懂文史哲。这说明中央的智囊太有前瞻性了。我觉得研究文化产业首先要理清它的产业链。传统文化的积淀、网络传媒技术、科技教育的投入、大众的文化需求是上游,文化产品的发掘、研发、创新是中游,文化产品的推广、营销、传播以及公众评价是下游。据此产业链,可以运用相关经济学、管理学、文化学的理论在各个环节、细节做文章。安老笑道,这是个大课题啊。

  好的导师总是能授以“点金术”。每次与安老聊天,我都能受到启迪。我的上述言论事先毫无准备,纯属即兴而发。现在看来,倒也算是一说。如今文化产业热,可像样的成果凤毛麟角,我愿与师友、弟子们一起研讨之。

  我和安老聊了3个小时以后,考虑到老人的身体,不得不告辞。我再次乞求安老抽空给我写幅字,他笑道,我笔墨纸砚都找不到了,在哪里写呢,看情况吧。望着安老被图书占满的房间,我也笑了。

  天很冷,安老还是送我们到楼门口。和老人依依不舍地惜别,我只有在心底祈愿,愿我的恩师龙年吉祥、寿比南山!

  2013年9月15日,我给安老拍摄的照片,很少见他老人家笑得如此开心。

  2013年9月15日安老和我的合影

  2019年8月10日的博文听安老讲书法

  安老在《古稀自述》中曾提及“自我识字时起,最先留在记忆中的就是我家黑漆大门两边的那幅'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小学毕业后,他随家庭迁到乡下读私塾。安老自幼就与笔墨结缘,他的书法功底是扎实的童子功。

  关于书法,基于多年的爱好,我向安老请教多次。他说,古人的书写工具是笔墨纸砚,读书识字、官方文书、著书立说、书信往来等,毛笔是必备的文具。秦汉简牍上的文字,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都可视其为书法。那些“刀笔吏”“掾史”、戍边的将士,如今都算得上是书法家。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毛笔被钢笔、铅笔、圆珠笔等取代,人们不再以毛笔为主要的书写工具,写毛笔字变成了部分书画爱好者的专业功课。电脑、手机普及以后,动手写字的人愈来愈少,提笔忘字也变得见怪不怪。很多所谓的“书法家”,缺乏严苛的基本功训练,写出来的毛笔字很难被人欣赏,也就不足为奇了。书协主席们在春晚上展示的书法作品遭人诟病,根源就在于心浮气躁、没有脚踏实地地传承中国优良的书法传统。

  安老还讲到,研习书法,功底扎实是其一,书法的第二要务是书者的人品。这一点尤其重要。古代文人善书者不计其数,技艺超群者也不胜枚举,但为后人称道的并不多。譬如北宋书法四大家“苏、黄、米、蔡”,这其中的“蔡”,本是指蔡京。由于他为人奸诈,是臭名昭著的奸臣,虽然字写得好,最后被“蔡襄”取代。在大部分国人眼中,墨汁是干净的,是容不得劣质和奸邪的,故历代书法评价中,人品历来高于书品,历史上许多奸臣、贪官虽堪称书法大家,但大都因人废字、因人品失了字品,故不受人喜欢。历史上的秦桧、严嵩、梁鸿志、郑孝胥、康生等人皆是善书之人,因为他们或为残害忠良的奸臣,或为背叛祖宗的汉奸,品行不端,很难登大雅之堂。

  书法的第三要务是学养,古人云“文如其人”,书法既要看功底、情感、品德,还要看书者的修为与学养。习书日久,最后的书写,不再只是看技法如何精湛,而是字里行间透出的学识与涵养。中国书法讲求写意,就是要直抒胸臆,一挥而就。用点画表达心中的情感,用笔墨展露胸中的豪情,任性恣意地在黑白的世界收放自如,学养深厚是成就书法家个性、风格的关键。

  从1982年开始跟随安作璋先生学习中国古代史,秦汉史,到2019年2月20日安老仙逝,有37个年头。从写本科毕业论文我就有幸跟随安老,安老让我写的题目是《论东汉党锢之祸》(该文被收录到赵继颜老师主编的《中国古代政治冤案》)。1986年跟安老读硕士研究生,他给我和贡绍海安排了相当重的读书、写作任务,后来的日子,严格的安老,让我一直沉浸在历史研究的浩瀚中。至于和安老聊书法、绘画、文物收藏,都是闲暇时难得的“题外话”。慈祥的安老从不介意我的跑题,每每能和我聊上一会儿,让我获益匪浅。

  2016年9月10日安老在书写“四为说”

  1989年10月,安老应日本关西大学和学术振兴会的邀请,赴日讲学、交流月余,他的渊博学识和精辟见解使日本学者为之折服。听说很多日本的专家教授都恳求安老留下墨宝,安老多数满足他们的期望。我见到载誉归来的安老时,再次恳请老人家赐我墨宝。1991年春节,已经到山东财政学院工作的我去给安老拜年。安老把事先写好的一幅书法作品(见后附照片)送给了我。老人家书写的是南宋诗人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我看落款,发现这是安老在庚午年岁初已经写就的。我如获至宝,满怀感激。安老的书法典雅隽秀,奇姿流美,线条飘逸,力透纸背,透出文人独具的书卷气。在安老跟前,我一直是个调皮的孩子。我看着这幅墨宝,给老师提了两点意见。一是这名款“普照同志正之”非常不妥,这让小徒无地自容。再就是这“红杏出墙”和“出轨”貌似很相近啊。安老笑答,你研究生毕业工作了,当了大学老师,称你同志没有啥不妥。至于为何送你这首诗,你要通篇细细品读。“春色”是关不住的,“红杏”必然要“出墙来”。希望你好好研究秦汉史,成为学界出墙的一枝红杏。听了老师的解读,我汗颜了。后来我慢慢懂得,安老研习书法从不轻易示人,遇到似我这种一再恳求的弟子,他也要择取一首寓意深刻且能表达他老人家心愿的古诗词,精心写毕才送给学生。

  2011年国庆节,我携家人一起去看望安老,85岁高龄的他耳聪目明,思路清晰。他对我获批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节能环保产业自主创新技术R&D投资问题研究》提出了很多视角独特的建议,他认为起初的“发展是硬道理”没有错,如今则必须“科学发展”,关注节能环保,特别是该行业的核心技术的研发。不能再做洋人的打工仔,接受经济殖民。他说,如今是经济学帝国主义,你研究财经问题,拿国家社科要比历史学容易很多。谈论了一个多小时的学术问题,我受益很多。接着我提出让安老再给我写幅字。安老指着满屋子的书籍,还有堆满了各种书稿、研究报告、学生论文的写字台,笑着说道,我想写,笔墨纸砚都找不到了,再说也没地方写啊。我说,您老现在运动量、散步的频次和距离不比以前了,总在家呆着,得有个活动筋骨的项目。您老是我心目中的大书法家,还是应该捡起毛笔来。笔墨纸砚的事,我去安徽给你办理。

  后来我在皖南屯溪老街采购了湖笔、宣纸、徽墨,一并给安老送去。他老人家很高兴。我说,我求的墨宝您先不用急,先把习字当做一项活络全身的体育运动,把身体调理好、保养好才是关键。

  时光荏苒,2016年(丙申年),安老90华诞。1月17日,“安作璋先生教育与治学思想研讨会”在济南召开。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史学会、中国秦汉史研究会、中华书局等单位专家学者共70余人莅会。安老杏坛耕耘65载,无论在教育思想、治学方法、学术研究,还是教书育人等方面,都留下丰硕成果。他一直坚守教学一线,授业不倦,教授过的学生多达万余人,并培养了30多位博士和硕士。我用相机记录了这具有特殊意义的盛会。随后我把照片制作了一个相册,奉送给安老。他对我的摄影水平大加赞赏,说以前有很多采访的记者给他拍照,从来没有人把他拍得这么伟岸、高大(见后附照片)。作为回赠,安老选了一张他的书法作品(见后附照片)送给我,所书内容是唐代诗人杜甫创作的五言古诗《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年届九旬的老人笔法朴拙圆满,内里充沛,浑若天成。这幅书法没有年款,是老人家平时习练的作品,他在一卷卷写毕的宣纸里挑选了这幅,主要还是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在学术研究方面“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如今安老已驾鹤西去,他的期望将继续指引我前行。

  1990年安老书写的叶绍翁《游园不值》

  2016年1月17日,武普照拍摄于山东师范大学

  2016年安老书写的杜甫《望岳》

  武普照,山东财经大学教授,1982年考入山东师范大学历史系,1986年跟随安作璋先生攻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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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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